瞬间苍老
并不曾仔细地观察过小鸟离巢时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对于平凡的物事,我们的承受力无疑是强大的,而对于那只失去小鸟的老鸟来说,它的承受力也会是强大的,但因为我不懂得鸟语,所以,只能妄自猜测。但之前谁也不会去想一只鸟的欢喜和悲伤,除了我们自己,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想一只鸟,一朵花,或者一阵风的思维和去向,可是,今天,我突然特别想知道一只鸟的到底是怎么想的,特别是一只做母亲的鸟,它在它的孩子学飞,觅食,之后离巢,它眼睁睁地看着它跌跌撞撞,看着它起伏起伏,然后,连回头看它一眼的姿势都遗忘便振翅远去,这时候,它是不是会若我一般,眼里是满满的热泪,心里是满满的酸楚,举止里满是忧郁和欣然,又有不舍和难言,还有许多的孤单和悲凉?我看见一朵花,在秋天深色的天气里,一片一片凋零的样子,像极了我此刻的心情,一片一片死去,然后剩下残枝断柯,干裂而枯竭,无人探望,无人过问,曾经鲜活的记忆,都成为日后聊以自慰的苍黄故事。
屋子无端宽大起来,我无所是事,左右徘徊,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做些什么或者明天有什么打算,从这个屋子到那个屋子,屋子和屋子之间的距离,突然无法用步子去丈量,我仓慌地站在客厅中央。
有一个事实明白地提醒我,儿子开学了,他此刻正坐在教师里,有他的新同学,有他的新老师,还有他的寝室,现在,这个屋子里,除了你,别无他人。这个屋子,在此刻突显它最基本的涵义,而那些曾经温暖,却被留在了屋子里的家具和书籍中间,留在了那些记忆的缝隙,留在了言语的末端。
我慢慢地在电脑前坐下来,黑着屏,却手握鼠标,也就是在昨天,他还在这里弄出很大的声音,键盘几乎被他敲坏,我在外面,每敲一下,都感觉到了振颤;他的水杯,还在电脑前放着,里面有半杯水,安静而伤感地冰冷;还有他的笔;他写的字;甚至他吃过零食后残留下的细微的渣滓,这些刚刚走过的时光,都还好好地躺在电脑桌上,但是,唯独,没有了他。屋子里寂静无声,窗外下午的阳光正红出深色,我的呼吸和想念渐渐被嵌进无声的空气里,汹涌,泛滥而不可节制。
此刻,我是一只鸟,一只想念孩子的鸟妈妈,也是一朵花,一朵失去花瓣正在萎缩的花,我无比沮丧却又无法与人言,有许多人在都用羡慕的口吻提及到他,说他的优秀和争气,但没有人问起,他走后我的处境。我微笑着应付着他们,努力不让自己的热泪溢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我,第一次将家以外的地方当做休憩和做梦的地方,我知道,从今天起,从此刻起,他将一步步地远离我,这是我们预备好的路程,可是,当他欢天喜地地踏上起跑线,失落和疼痛却将我紧紧缠绕。我想起第一次离开他的那个冬天,我在遥远的城市里,甚至没有一个电话可打给他,他对外婆说,我妈今天不回来,明天不回来,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吧。口气里有怀疑也有肯定,他不相信爱他的妈妈会抛弃他,却又盼不到我的任何消息,他只有那样的说着,安慰着自己小小的小心。那年,他不过九岁,而那个冬天,成为他最不愿意想起的冬天,我向他发誓,从此,再不抛下来他一个人走那么长时间,我们拉了勾,他欢喜非常。那时候,我的怀抱还能抱紧他,他安静地窝在我怀里,把脸贴在我脸上,胖胖的手圈着我的脖子。
他已经忘记了我第一打他的情形,但我会提起来,告诉他,在他三岁的时候,有一次跟邻居的两个小孩一起去埋一只死掉的小鸟,三个人埋的很认真,堆起的小小的土包上,有草有树,甚至三个人都跪下来磕了头,正是中午,一个小孩的父亲喊吃饭,喊了大约五六声这小孩都不应承,他生气地拉起这小孩就打,这小孩一哭,可想而知所有的家长都着急燎火地跑出来,看他们给鸟堆的坟,插的草,都想笑,但又看他打了人,人家长黑着脸站在一旁,我不得不也打了他,他也哭了,牵手回家,我是道歉了的,但他总不明白,他做对了为什么要挨打,我只能道歉,没法给他说清成人世界里的这些枝枝蔓蔓的纠缠和不解。
过去,就像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没有任何声响和色彩,但是电影里的他,只要一闭眼,就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胖胖的脸,苯拙的跑步,细柔的声音,一塌糊涂的笑……不知不觉,他长的比我都高了,他坐下来,会跟我讲道理,也会批评我,还会替我做重活,过马路的时候甚至他长长的臂要挡在我面前,好象他的一伸臂就能把所有的车辆和危险都挡在外面,在外婆出车祸的那个下午,我看到了一个长大了的男子汉,他办住院手续,找医生,买日用品,然后,高高地立在护士旁边严厉地责问她为什么还不给外婆包扎,我看着他,眼里热热的,世界突然消失,我的眼里,只有一个他。
只有一个他的世界,是母亲的世界,是一个阔大而又逼仄的世界,这个世界,远不是他所想的,也非他所要的,可是,我却固守其中,让自己沉溺着,陶醉着,伤感着又失落着。
在我忐忑不安地一个人屋子里的时候,他并没有发条短信回来,我也不敢去问寻他的一切。比起母亲来,孩子们可能更对渴望独自飞。当年年轻气盛,我也是一个人远走高飞去看世界的,我的母亲为此流过多少泪,我一直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一次,没有告诉她我就悄悄上路了,她着急地四处找寻,又不敢张扬,只好一个人心急如焚地东走西窜,别人问她,她又得扯慌,还得装出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子,难为了她一颗千转百回的心。比起当年的母亲,我是何等幸运。我的孩子不似我一般自私莽撞,而我却亦似母亲当年一般地慌张想念。
他的脸再一次出现我面前,从小时候无邪的模样,到现在坚毅的轮廓,参差地闪回,涌动,那样一个小小的人,真的已经长大了,从今天起,他每走一步就远我一步,每远一步,我的牵念就深一分,我有泪,也有欣慰,但此刻的感受,将成为今生唯一的秘密,永不对他说起,我知道我就是那秋天里花朵,完成她灿烂的使命后,必得凋零枯萎的结果。恍惚又看见他高瘦的背影,没有任何留恋和遗憾的向前坚定地走,缓慢地,稳妥地,而胸有成竹,突然觉得,不过一瞬,我已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