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尔:理想领袖与悲剧英雄
被漠视的预言家
无论丘吉尔有多少身份,他首先是一个政治家。从他1900年当选议员步入政坛算起,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他的政治生涯有六十多年,其间他数次穿梭于内阁,在1940年和1951年两任英国首相。
不过,丘吉尔作为政治家的所有伟大与荣耀,都是来自二战,他拯救了濒临战败的英国,而战争成就了他的伟大。
因此,我们或许可以自动忽略那个1900~1940年期间的政治家丘吉尔,虽然他多次当选议员,做了头衔不同的内阁大臣(殖民事务、商务、内政、海军、军需、陆军、空军、财政),但对当时的他最恰当的评语可能还是“平庸”。
请原谅,我竟然遗漏了丘吉尔在二战前的一大闪光点——预言家。在二战前那个绥靖主义盛行的年代,丘吉尔几乎是英国政坛唯一始终大声疾呼警惕希特勒、反对裁军的异见分子。
很不幸的是,二战前的英国完全沉迷于首相张伯伦的浪漫和平主义之中。当1938年9月张伯伦和希特勒签订了《慕尼黑协定》,得意扬扬地高喊着“我带来了整整一代人的和平”回国时,丘吉尔却在议会公开宣称“一切都结束了”,“不要以为这就是结局,这仅仅是算账的开始”。
自然,一年后二战的爆发完全证明了丘吉尔的预见。如果二战没有爆发,对于英国和全世界固然是大幸,但丘吉尔就会丧失可能是成就他伟大的唯一机会。或者这么说,英国历史上至多会多一位有“先见之明”的政治预言家丘吉尔,而世界历史上会少了一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国人”(2002年BBC票选结果)。
政治家可以怎样伟大
谈论大政治家丘吉尔,必须回到二战。在我看来,丘吉尔在战争中的政治贡献主要有三点。
第一点,在战争的逆境中,丘吉尔显示出了近乎非理性的胜利信心和不屈的战斗意志。
丘吉尔是在1940年5月10日傍晚成为英国首相的。他从前任张伯伦手上接过的是一个面临崩盘的烂摊子,从空中、陆地到海洋,大英帝国正在遭受着前所未有的连续挫败。丘吉尔上任后仅仅一周,德军就攻破了法国的战争图腾马其诺防线,法国战败已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风险。
上任后,丘吉尔很快就在下院发表了那次著名的演说,大大鼓励了沉浸于失败情绪当中的议员老爷们,“我没有别的,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奉献给大家”。演说的关键词是“战斗”和“胜利”,前者针对国内与希特勒媾和的声音,后者针对的是失败主义者。“你们会问,我们的政策是什么?我只能回答:我们的政策是努力战斗,在海上、陆地上、空中,尽展上帝所赋予我们的全部力量,与一个有史以来从未见过的残酷暴君战斗,这便是我们的政策。你们会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能够用一个词来回答你们,这就是——胜利”。
战局的发展很快就证明了丘吉尔的“大话连篇”。仅仅两周后,也就是5月底,英法联军已经全面溃败,被德军包围在敦刻尔克。
上帝再次庇佑了英国人。尽管英军从敦刻尔克成功撤退,但实际上他们将所有的重武器都扔在了那里,英国正面临被德国全面入侵的风险。丘吉尔此时的乐观再次令人瞠目结舌。当英国国家美术馆馆长建议把最贵重的藏品送往加拿大时,丘吉尔真诚地回答:“一件都不用送走,我们会打败他们的。”
从各种资料来看,丘吉尔在二战初期的信心并不能简单归结为“鼓舞士气”那么简单,更准确的描述是,他是真的相信英国会迎来最后的胜利,哪怕眼前的战局令人绝望。
无论如何,英国人被这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深深打动了,即使天空中布满了德国空军的“黑十字”。当丘吉尔视察一个有数十人丧生的防空洞废墟时,幸存者和死者家属几乎将他淹没,他们迅速将悲伤抛之脑后,大声向丘吉尔喊道:“我们知道你会来的,我们能经受得住德国佬的轰炸,并狠狠地回击他们!”
丘吉尔的信心显然比德国空军的所有炸弹加起来还要充足。他发表了无数令人难忘的胜利宣言,比如,“我相信我们会取得胜利,就像相信太阳明天会升起一样”,“按照现在的轰炸速度,德国人大约要花10年时间才能毁掉伦敦,不过在10年结束之前,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在希特勒先生和纳粹政权身上”。后来的历史证明,希特勒竟然真被丘吉尔“咒死了”。
希特勒可能至死都无法明白,为什么法国人投降了,大半个欧洲都臣服于第三帝国了,但英国人仍然孤军奋战,在看似绝无希望获胜的战局下,一次次拒绝了他“宽宏大量”的“谈判呼吁”。
答案其实很简单,他碰上的是丘吉尔,一个看似忽略一切现实条件的死硬乐观派。可以将蒋百里先生的那一句抗日名言送给丘吉尔先生:“胜也罢,负也罢,就是不要和它讲和。”
很快,丘吉尔就惊喜地发现,英国终于不是孤军奋战了。
此时也就顺势进入第二点了,当德国入侵苏联之后,丘吉尔迅速抛弃了自己的反共立场,一手组建了“抗德统一战线”。
1941年6月22日上午8点,当丘吉尔得知德军入侵苏联之后,他的第一句话是:“告诉BBC,今晚我要发表广播讲话。”
“在过去的25年中,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始终一贯地反对共产主义。我并不想收回我说过的话。但是,这一切,在正在我们眼前展现的情景的对照之下,都已黯然失色了”,丘吉尔在这次著名演讲中一开始就表达了他“不念旧恶”的决心,誓言一致抗德。“俄国的危险就是我国的危险,就是美国的危险;俄国人民为保卫家园而战的事业就是世界各地自由人民和自由民族的事业”,“我们将尽力给俄国和俄国人民提供一切援助。我们将呼吁世界各地的朋友和盟友采取同样的方针,并且同我们一样,忠诚不渝地推行到底”。
如果说此时的斯大林还在将信将疑的话,第二天,他就听到了一则让他打消疑虑的好消息:6月23日,为了尽可能减轻苏联前线的压力,丘吉尔下令英国空军对法国北部的德军军事目标实施一系列密集轰炸。几天后,丘吉尔又给斯大林送上了一份大礼:英国情报人员破译的德军东线战场情报。
尽管丘吉尔在内心中并未摒弃他对苏联的仇恨(这可以在几年后的“铁幕演说”中看出),但他此时对苏联的种种援助无疑是真诚有力的。在苏联抵抗德国最危急的时刻,丘吉尔派出的船队冒着种种危险通过北极航道向苏联的军港输送了一船船救命的战备物资。
如果说苏联的参战让英国摆脱了孤军奋战的危局,那么,仅仅几个月后,丘吉尔将迎来他盼望已久的战争盟友——美国。
这也就进入了第三点,丘吉尔在二战中一以贯之的国策:尽一切力量争取美国的援助。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
丘吉尔在知道美国遇袭的消息之后,毫不掩饰他如愿以偿的满足感。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中回忆,当时他就断言“我们终于赢得了这场战争”,“希特勒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墨索里尼的命运已经决定了,至于日本人,他们将要粉身碎骨”,剩下的事情不过就是“把占压倒性优势的力量予以适当的运用罢了”。
“珍珠港事件”爆发两周之后,丘吉尔来到华盛顿会晤罗斯福。在那里,他获得了罗斯福“先欧后亚”的承诺,美国的资源将首先用于解决德国。
从那时起,孤胆英雄丘吉尔就变成了罗斯福身边的配角。丘吉尔清楚地知道,为了战争的胜利,他必须收敛“日不落帝国”首相的高傲,向新贵盟友俯首称臣。
我想,这也正是丘吉尔的伟大之处。
1955年4月,丘吉尔在主持他的最后一次内阁会议时,给他的同僚们留下最后一条建议:“不要和美国人分开。”
直到今天,英国的政治家们依然遵循着这条政治箴言。
三流的军事家
是的,丘吉尔带领英国打赢了一度陷入必败之局的那场战争,但或许丘吉尔本人都不愿意承认的是,是他在政治上的卓越领导能力帮助他打赢了战争,而不是他那糟糕的军事指挥能力。刻薄一点说,后者添的乱没有改变战争大势,就谢天谢地了。
一战中,丘吉尔任英国的海军大臣,但他这一段经历最让世人所铭记的是,他的坚持导致英国在奥斯曼帝国的达达尼尔海峡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消耗战。在加里波利战役中,协约国军队损失数十万兵力,是一战中英军最为屈辱的几场败仗之一。结果是,丘吉尔被免职,而他的对手凯末尔则因此成为土耳其的民族英雄。
他曾不厌其烦地推销着自己的战争哲学:应该躲在战壕中消灭敌人,不要将宝贵的兵力耗费在进攻战之中。二战爆发之初,丘吉尔就被迅速“打脸”,他的战争哲学和法国人的马其诺防线一块儿被德国人的闪电战碾压得粉碎。
在军事上,丘吉尔的“天才”和希特勒高度一致:酷爱跳过正常的军事决策程序直接向前线发报,而且惯用“死守”“战至最后一弹最后一人”等措辞来指挥前线战事。从北非到东南亚,处处可以见到这位“天才军事领袖”的语录飞过。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英军很多明明可以提前突围的战事因此变成了被包围全歼的惨败。
丘吉尔作为军事家的巨大幸运是,他后来碰到了不太听他话的蒙哥马利,同时,他有着“无穷”的美国弹药和装备可以用来“射击”。更大的幸运在于,英国竟然顶住了丘吉尔的“负能量”打赢了,否则他会像希特勒一样背负着无数乱指挥的段子被后世嘲笑。
过时的帝国主义者
1940年6月,丘吉尔在一次演说中激励英国民众:“让我们勇敢地承担我们的责任,以便在大英帝国存在一千年之后,后世可以说:‘这是先辈们最光辉的时刻。’”
丘吉尔当时肯定无法想到,短短二三十年之后,这个幻想中的“千年帝国”就成了历史的尘埃。大英帝国明明打赢了二战,却输掉了帝国。
从青年时代开始,丘吉尔就是一个狂热的帝国主义者,对于丘吉尔而言最大的悲剧是,这样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伟大政治家,这样一个经典意义上的帝国主义者,竟然眼睁睁看着大英帝国在他眼前土崩瓦解,而他却只能束手无策地在一旁见证历史。
或许可以这么说,当丘吉尔决定要同德国死磕之时,大英帝国的命运就已注定。为了与强敌作战,丘吉尔基本上卖空了帝国,将所有的黄金储备都交给了美国换取武器装备。一个丧失了经济实力的国家还能奢谈什么帝国呢?
更何况,丘吉尔所选定的盟友美国偏偏是英式帝国主义的天敌。罗斯福曾讽刺说“英国人会将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土地据为己有,哪怕是一块石头或一颗沙粒”,其中的鄙夷之意跃然纸上。有一次,罗斯福逼迫丘吉尔将香港归还中国,甚至还鲁莽地提出了印度问题,从而引起了丘吉尔的大爆发,后者反击说应该派一支监察队到美国南部调查一下。
“四五十个国家对大英帝国的存在指手画脚……在我们全力奋战之后……我不认为应该把大英帝国推到被告席上,接受所有人的审判。”丘吉尔一再强调“别插手大英帝国”,1942年11月他还暴怒地声称,他担任英国首相不是为了“负责大英帝国的清算”。但在美国的强势主导之下,他也只能愤愤不平地承认,“大英帝国正被排挤出局,或者说被排挤到了悬崖边缘”。
如果都是“国外敌对势力”也就罢了,最让丘吉尔失望的是,饱尝战争之苦的英国民众也不想再为帝国的存亡付出任何代价了。
从更广阔的意义上来说,在对德胜利后不久,丘吉尔惨败于大选即是拜大英帝国所赐。逻辑也很简单,英国民众迷恋于工党候选人艾德礼所承诺的那个福利社会,而建设福利社会必然意味着削减军费、刀枪入库,维持大英帝国在经济上已经丧失了可能性。相应地,英国民众对于丘吉尔所向往的那个“帝国迷梦”已然失去了兴趣和信心,经济的窘迫让英国普通人无力再去负担这个昂贵的梦。
帝国主义者丘吉尔是伟大的,他为大英帝国保住了最后的荣耀。尼尔·弗格森在《帝国》一书中对此作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在取悦还是反抗历史上最邪恶帝国的问题上,大英帝国作出了正确的选择,“甚至是丘吉尔这样顽固的帝国主义者,当希特勒提出让大英帝国与纳粹化的欧洲一起生存的肮脏交易后,丘吉尔很快拒绝了这一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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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阻止德意日三国法西斯建立他们的邪恶帝国,选择战斗的丘吉尔带领英国人民放弃了自己的帝国。这难道不是大英帝国“最辉煌的时期”吗?这难道不是帝国主义者丘吉尔送给大英帝国最好的礼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