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是情,此地眼盲
钟摆未停,尘埃未落;
菩提树倒,彼岸花开;
茫茫人海,你我相遇;
不问过去,不提未来。
――引言
顾知生是在机场遇到子非,阳光下,子非像是从天而降的天使,有着光洁而饱满的额头,一袭白色棉布裙,简单的马尾。透过子非如琉璃般明亮的瞳孔,顾知生看到的只是自己苍白的脸,再无其他影像。他的胃不合时宜地纠疼起来,这种疼撕心裂肺,翻江倒海;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痛苦不堪的神情,却亟需一根支柱,让自己度过这难捱的时刻。就这样他抓住了子非的手,因为子非除了感觉,什么都看不到。
从地球的另一边,飞越万水千山,绕到地球的这一边,只需要十二个小时,而子非却用了整整十年。再次踏上这块土地,恍如隔世,唯一不变的就是机场里拥挤的人群,以及空气中漂浮着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欣喜的气息,那是离别与重逢相互交融的味道。子非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形单影只,只能用嗅觉和触觉去感受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只是多了一件行李---一条叫哈利的导盲犬。
这座城市的阳光应该很明媚,空气干爽,微风拂过,脸颊灼热,每个毛孔随之跳跃,自由呼吸,刹那间连心都变得轻盈,或许是因为是旧地,也或许因为这里有她信守了十年的承诺,一切都变得令人欣喜。一只手突然间使劲地抓住她,哈利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说明对方不是坏人。子非能感觉到那是一双年轻男子的手,手心冒着阵阵冷汗,这或许就是盲人的优点,眼睛看不见了其他器官便愈发的灵敏起来。男子冰冷的指尖所传输出来的痛苦却是灼热的,如今日的阳光一样让人晕眩,但她只能感觉,在阳光下安静地分担着一个陌生男子刺骨的疼痛。
红灯的当口,知生透过后视镜,仔细地观察这个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美丽女子。车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城市的繁华和喧嚣,在她那双没有焦距的眼中,显得是那么的空洞;子非有着完美的侧面,嘴角微微上扬,在黑暗中对这个世界微笑着。知生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去感受白天的黑暗,原来,瞎了确实好,除了能感觉从车窗吹进来的风之外,可以无视那些在烈日下暴晒着的丑恶的名利、地位、尊严的交易,还有被金钱腐蚀的不堪入目的所谓爱情。这或许就是瞎子的唯一好处――视而不见。
顾知生想,如果小麦也是瞎子的话,那么看不到这个世界的活色生香,各种泛着甜味的诱惑,是否就不会因为他的穷困而撂下狠话,跟着一个足以可以当她父亲的矮胖男人走了。而他自己如果瞎了,那么,是否就看不到充斥这个世界各个角落里的权色交易,生离死别,以及爱人决绝的背影;也看不到血从那个男人的身体喷射而出,红了一地;更看不到小麦在法庭上冷漠的眼神。但是,又有谁愿意当真正的瞎子。就像所有人都说傻人有傻福,却没人愿意当真正意义的傻子,情愿自作聪明一样。
子非的目的地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医院,这家医院最近顾知生也时常光顾;虽然他讨厌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更可怕的是太平间里阴冷的死亡气息,那年,父母出车祸双双离开他时,他曾一个人呆在太平间里一天一夜,出来后,便晕倒了。但人的一生有谁能不和医院打交道,生和死就如同通过医院那条长长过道,这一头到那一头的距离,有时便是生死线。
子非从医院出来后,双眼蔓延着悲伤与失落,瞳孔随即黯淡下来。这种神情,知生并不陌生,那是一种绝望。这种绝望,他经历过3次,一次是医生宣布他们已经尽力了,仍然救不回他的父母。第二次,是法官以故意伤害罪判他3年的监禁。最后一回,便是那张X光片显示,他的胃即将要放弃他,时间或许是几个月,或许更短。但此刻,他不知道是什么令子非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对子非滋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或许只是同病相怜。
这是一条幽深的小巷,与几条街外的闹市形成鲜明的对比,独居一隅,像是一个孤岛,却别有一番景致。知生从出生起便住在这条小巷里,闭着眼,他也能走个来回。但对子非而言,这里除了她想要的宁静外,真的像是一个迷宫,幸好有哈利,她便可以慢慢地穿过长长的小巷,去寻找她不知遗落在何处的泰迪熊。
那只熊是两岁生日的时候,妈妈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棕色的毛,黑亮的眼睛,胸前还有一个美丽的蝴蝶结。过完生日不久,她莫名地发了一场高烧,烧坏了眼角膜,世界渐渐模糊,最后成为了黑灰一片。她抱着那只泰迪熊,一起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从此孤独地生活在黑暗中。十岁那年,她因为高烧再一次被送进了医院,主治医师是声音温柔而动听的年轻男医生,每天晚上,他都会念各种童话故事给她听,直到她渐渐入睡;那段生病的时间,是她最幸福的时光,她甚至希望能够永远住在医院,那样就可以天天像生活在童话世界一样,当一个被人宠爱的白雪公主。
出院那天,她把那只抱了八年的泰迪熊,留给那位医生,虽然它已经很旧了,胸口的毛几乎掉光了,但那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她仰起小脸对那位年轻的医生说:十年后,我来要回我的小熊,如果那时候你还没有女朋友的话,我就嫁给你。年轻的医生笑了,并和她拉了勾,还送她一本《美人鱼》的童话故事书。出院后不久,她便被人收养了,养父母是地道的美国人。那本书她一直珍藏着,希望有天自己能用眼睛阅读,即便眼睛永远看不到了,也希望有人能念给她听,当然这个人她希望是那位医生。
这个她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守护了十年的爱恋,就这样,在飞越了万水千山之后,在阳光下夭折。医生的声音还和十年前一样,只是已经为人父了,那只泰迪熊,也在一次搬家中被当成垃圾丢了。子非的笑容在阳光下冻结,悲伤像是打翻了汽油桶,在她黑暗的世界里弥漫着,散发着浓烈的气味。美人鱼为了爱甘愿化为泡沫,她一直觉得爱一个人便会甘愿牺牲。而她的爱连失声的机会都没有,就化为肥皂泡,瞬间破灭;心痛的失了声。
帮我找一家安静的旅馆,这是她对知生说的,她需要这位陌生人带路;就这样她住进了小巷深处。透过百叶窗,正对着的窗口是爬满绿色植物的两层小楼,便是知生父母留给知生唯一的东西。清晨,知生久久伫立在二楼那个朝南的窗口,对面那个挂着碎花窗帘的白色窗户后面,是一间装修简单,但干净整洁的房间,现在里面住着子非。
顾知生虽然觉得,暗暗观察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不够磊落,但他情不自禁。他不知道自己是对一个盲人的生活好奇,还是因一个出尘脱俗的女孩而动了恻隐之心。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口,他看到子非用手和脚丈量房间,几步之外是卫生间,毛巾和香皂的位置,门和窗的方向。她甚至对着镜子用木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头发,女孩都是爱美的,即便看不见,或许也在用心感受镜子折射出自己青春张扬的模样。哈利总是安静地在她的身边,慢慢吃着和主人一样的食物,牛奶以及火腿肠。
他甚至尾随子非,他觉得对盲人而言,需要的应该是一双引路的眼睛,而非是一只导盲犬。但他马上便知道自己错了,狗永远比人忠诚,它会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自己的主人,而人却做不到,没有谁会是谁的永远。子非进了一家卖各种布偶的商店,出来后,手中多了一只棕色的泰迪熊。她甚至为自己买了一只香草冰激凌,和一个草莓蛋糕。
今天是子非二十岁的生日,一大早她便接到了远在大洋彼岸的养父母打来的祝福电话。她需要走几条街去给自己选生日礼物。这个城市已经变得很陌生,车水马龙,不甚繁华,即便有哈利,她也担心自己会迷失。空气中有熟悉的气味,而且这种味道一直尾随自己;盲人的鼻子总是灵敏的,她认出了这个味道的主人,就是那个拥有磁性声线的年轻出租车司机。那股熟悉的味道,像是她的眼,带着她顺利的过马路,左转,右转......最后停在开满蔷薇花的旅馆门口。
顾知生为她点燃了生日蜡烛,唱了生日快乐歌,最后让她闭上眼睛许愿,但子非却感觉瞬间的迷惘;子非十岁前的生日愿望,是有一天能够看见雪。因为她听说雪是白色的,而白色是和黑色截然相反的两种颜色,她是那么迫切的想告别黑色。十岁之后的生日愿望,是希望有天能看到医生的脸,虽然她曾用小手仔细的抚摸过医生的脸,她想象着那张脸如童话故事里王子一样英俊。而现在当愿望一次又一次的破灭后,她终于明了,所谓的愿望,是因为永远不能实现,才称之为愿望。于是,她吹熄蜡烛,对知生说:“可以为我读本书吗?”
对于顾知生而言,现实生活中永远没有童话,童话故事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们脱离了现实,而童话故事总是有着最完美的结尾,令人不得不憧憬。他不知道子非心中的童话是什么,是否希望拥有一盏神灯,能实现自己的3个愿望,这样她便可以向神要求,赐予自己光明了。但他忘记了子非也是心怀美丽憧憬的女孩,上天没有给她一双可以看遍世间风景的眼睛,却替她完整地保留了一颗饱含爱的心。
顾知生的声音在寂静的夏夜里,显得特别的空旷而寂寥,子非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问题,她分明能清晰的感觉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子内心的悲戚;虽然她看不到别人的快乐和悲伤,但她能够感觉。只是她不知道这种悲伤的来路和去向。到最后,这种悲伤开始颤抖着,夹杂着痛苦。顾知生的胃又开始痛起来了,他今天忘记吃药了。
美人鱼的故事,顾知生分好几天念完,他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的缓慢且富有感情,他在不自觉的拖延时间,并希望自己的阅读能够感染子非,让她有继续听下去的欲望;其实他担心的是故事念完之后,就没有任何理由接近子非。她是那么的完美,虽然她看不到他,以及此刻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温情,但他仍旧希望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能当她的眼睛,将自己看到的世界用最美的言语向她描述;这是他最初也是最后的贪婪。
顾知生的出现,像一阵轻柔的风,吹走了子非心中沉积的阴霾;通过他健康的眼睛,她看到了这座自己曾生活了十年的城市的繁盛,肃杀,慵懒,温润,以及那些她看不到的斑驳云影,都一一呈现在她的眼前。连最后机场的告别都显得清朗。或许在一座城市里,有人可以用来告别,也是一件幸事。飞机呼啸着冲向云天,盘旋在耳边的是顾知生的那句:“有天,你会看到自己是多么的美,赛过世上一切风景。”
那年冬天,子非看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次初雪,洁白而轻柔的雪花渐渐覆盖了她黑色的世界,在一片洁白的世界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同时也看到了世上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这或许就是上天的公平,取舍之间总有得失。床头柜上放着一张年轻男子的照片,照片的背后是一行苍劲有力的字:让我的眼睛带你继续看透世间风景,以及爱。照片上的男子有着王子一般英俊的脸,如阳光般明亮的笑容,他的名字叫――顾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