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快的手也抓不到阳光-成长
地上的阳光,一多半照耀着白金色的枯草,只有一小片洒在刚萌芽的青草上。潜意识里,我觉得阳光照耀枯草可惜了。转瞬,觉出这个念头的卑劣。这不是阳光的想法,而是我的私念。阳光照耀一切,照在它能照到的一切地方,为什么不给枯草阳光呢?阳光没办法只照青草而绕过枯草,只有人才这么功利。
枯草枯了,还保持草的修长。如果把枯叶衬在紫色或蓝色的背景下,它的色彩含着一些高贵,是亚麻色泽的白。它们在骤然而至的霜冻中失去了呼吸,脸变白。阳光好好照耀它们吧,让它们身子暖和起来。青草刚冒出来都是小片的圆形,积雪融化之后,残雪也是圆形。这是大自然的意思,正如太阳、月亮和鸟蛋都是圆形。你没办法让残雪变成长方形或三角形,没这个道理。
青草好像不敢相信春天已经到来,它们探出半个浅绿的身子四处张望,田鼠刚刚跑了来也像青草这样张望。青草计算身边有多少青草,用同伴的数量来决定它快长还是慢长。我很想拿日历牌举到青草鼻子前面:“已经春分了,下一个节气就是清明。”今年我喜欢节气,不打算过月份而只过节气。一年24个节气正好比12个月多一倍,一年顶两年。
阳光洒在嫩绿的小草上,像把它们抱起来,放到高的地方——先绿起来的青草都长在凸出的地方。阳光仔细研究这些青草,看它们是草孩子还是老草的新芽。我替阳光研究这件事,发现既有稚嫩的新草,也有枯草冒出的新叶。你看,这就是阳光照耀枯草以及照耀一切的原因——貌似死去的枯草照样生新芽。阳光照在牛粪上、碎玻璃上、房顶废弃的破筐上都有恩典,破筐里正有一小堆虫卵等待阳光把它们变成虫子。
我在荒野停下来,让阳光在脸上静静照一会儿。走路时,脸上甩跑了许多阳光。中医说,脸对阳光,合目运睛有养肝之效。试之,感到我的眼皮比樱桃还红。体察阳光落在脸上的感受,只觉敷一层暖。阳光的手是何等轻柔,它摸你的脸,你却觉不出它手指的触感。阳光不分先后照在我的前额、鼻子、嘴唇和下巴上,如果光膀子就照到了胸膛上,这是多么大的优惠。以后不会进入花钱买阳光的时代吧?一平方寸皮肤每小时收10元钱,照完一个脸需要一上午,比心理咨询还贵。阳光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这是一张蒙古人的脸,鼻子这样,嘴那样,阳光照在每一个汗毛眼里。我转过身,让阳光照脖子,否则脖子不乐意,来个落枕什么的就不好办了。
走在荒野里,看大地出发到远方。在大地上,我看不见大地,只有铺到天边的阳光。四外无人,我趴在地上看阳光在地表的活动情况。
我想知道阳光有多厚,或者说它有多薄。一层阳光比煎饼薄比纸薄比笛膜还薄吗?
阳光没有皱褶,它们覆盖在坑坑洼洼的泥土上,熨帖合适,没露出多余的边角。
我像虫子一样趴在地上看阳光,看不见它的衣裳,它那么紧致地贴在土地上,照在衰老的柳树和没腐烂的落叶上。进一步说,我只看到阳光所照的东西却没看到阳光。起身往远处瞧,地表氤氲一层金雾,那是阳光的光芒。
阳光照在解冻的河水上,水色透清。水抖动波纹,似要甩掉这些阳光。阳光比蛇还灵活,随弯就弯贴在水皮上,散一层鳞光。阳光趴在水上却不影响水的透明。水动光也动,动得好像比水还快。
傍晚,弄不清阳光是怎样一点点撤退的。脱离光的大地并非如褪色的衣衫。相反,大地之衣一点点加深,比夜更黑。
闭上眼,让皮肤和阳光说会儿话,假设我的脸是土地,能听到阳光在说什么呢?我只感到微温,或许有微微的电流传过皮肤。伸手抓脸上的阳光,它马上跑到我手上。多快的手也抓不住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