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灵魂的巢-成长视窗
我们在尘世飞翔,有时疲惫不堪。这时我们是一只小小鸟,渴望有一个栖息的巢。
在纷扰的尘世间,有这样一棵大树。这是一棵无用的大树,其木材不能用来制造恢宏的宫殿,也不能用来制造舟车、棺椁、户枢。这是一棵无用的大树,但是枝繁叶茂,浓荫匝地,其广阔的阴凉甚至可以遮蔽数千头牛。在这样一棵无用的大树上,有一个温暖而干燥的巢,对于那些疲倦的灵魂来说,这是一个美丽的家。
我们都是尘世间奔波不息的飞鸟,我们整天飞来飞去,为了觅得一份口粮,也为了觅得口粮之外的另外一些东西:名、利、势、位。当我们乐此不疲的时候,我们不会在意那棵无用的大树,我们甚至会对那棵大树投以轻蔑的一瞥。我们的冷眼大树看在眼中,但是大树不动声色。
我们常常得意洋洋。在我们得意的时候,我们会蔑视那棵无用的大树,我们自然也看不见大树上那个黑黑的巢,温暖的巢,干燥的巢,会唱歌的巢。因为我们不需要。在我们的心中,我们觅得的那份口粮就是我们的巢,我们拥有的名、利、势、位就是我们的巢。我们安于这样的巢,我们甚至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巢而洋洋自得。
但是有一天,我们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们的翅膀被摔伤了,我们的心被摔痛了。我们对奔波不息的生活感到了厌倦,我们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巢,一个干燥的巢,一个会唱歌的巢。我们的翅膀渴望栖息,我们的灵魂渴望栖息。我们突然明白,名、利、势、位只是飘过我们生命的一朵朵云翳,过去了就过去了,并不真正属于我们,并不能成为我们安身立命的所在。我们真正的巢,灵魂的巢,不在那里,于是我们找到了庄子。
人在得意的时候,是不会想到巢的。人在得意的时候,是不会想到栖息的。人在得意的时候,只会更加热衷于奔竞,就像庄子所讽刺的,一个人要摆脱自己的影子和足迹,于是拼命奔跑,但是他跑得心劳力竭,最后力绝而死,也根本摆脱不了。庄子说,这是一个傻瓜呀,他怎么就不知道“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的道理呢?
很多时候,我们就是那个傻瓜。如果我们把寓言中的影子和足迹比作一个人不可遏止的欲望,那么,寓言故事本身告诉我们,那个奔跑不已最后力竭而死的人,就是一个企图用不断扩张自己欲望的方式来摆脱自己欲望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最终只能以死亡结束他的命运。
由此我想到了一个成语:饮鸩止渴。这其实是一种自杀。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就是在饮鸩止渴,只是我们不自知。我们的奔竞不息不能熄灭我们自身的欲望,只能使欲望的大火越烧越旺。我们会变得心力交瘁,只有猛回头,一眼看见那棵高高的大树上的那个黑黑的鸟巢的人,只有把自己疲倦而发烧的翅膀栖息在那个黑黑的鸟巢中的人,才是有救的人。
这就是庄子说的“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
人到中年之后,生命中常常有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幸好还有那个温暖的巢,高高悬在我灵魂的枝头。疲惫不堪的时候,我会飞进那个干燥而温暖的巢,让清凉的晚风,轻轻吹拂我飞得发烫的翅膀。这时,我会口含一枚青翠的叶片,从这棵无用的大树上摘下一枚青翠的叶片,轻轻吹出我心底的歌,寂寞的歌,清凉的歌,晚风一样温柔的歌。
在这个温暖而干燥的巢中,我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也没有什么能诱惑到我。我是我自己,我也是星空、山河、大地。在我的灵魂深处,欲望的火焰慢慢熄灭,我的灵魂慢慢变得清凉,月光一样清凉,夏日的井水一样清凉。随着灵魂的清凉,我的影子自动从肉体上脱落,我的足迹自动敛藏到双足的深处。月亮准时升起,我在那个黑黑的巢中获得了解脱,我的解脱就是一场灵魂的深度睡眠。
一个人的睡眠,不仅决定于一张舒适的床,还决定于一个灵魂的巢。许多人有着一张非常奢华的床,但是睡眠质量却非常差,这个时候,我们就要想一想,我们是否还缺少一个灵魂的巢,一个让我们进入甜美梦乡的灵魂的巢?
“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这不过一根枝条的巢,高高悬挂在我们灵魂的树上,等待我们疲倦的翅膀去停靠,去栖息。但是,世人们啊,他们宁愿在地上营造黄金的巢,宁愿在自己营造的黄金的巢中辗转反侧,彻夜不眠,也看都不看一眼那棵无用的树上,那个也许只有少许几根枝条的、粗糙但温暖、简单但坚实的巢,那个能够让他们夜夜睡得香甜的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