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时代的恋人-非常故事
在中国南海海域,潜水爱好者在海底峡谷发现一具年轻女孩的骸骨,据考古部门推测,女孩生活在大概距今11000年前的冰河时代晚期,死亡时大概15岁。
这具引发轰动的骸骨送到我们考古所时,正是我入职的第一年。
“真难得,一颗牙齿都没少。”老所长欣喜地捧着头骨,他的目光又落在骸骨的其他部位,“骨骼很匀称,营养不错。骨盆没有变宽的痕迹,应该没有生育过,还是个冰河时代的小姑娘啊。”
我作为一个新职员,跟在老所长身后记录资料,沉睡了一万年的骸骨,离我不到十厘米的距离。
我静静看着这古老的少女骸骨,不知她在家中是什么身份——已承担家庭责任的长女?还是初婚不久的年轻妻子?
它的发现地是南海,大家给它的主人取了个名字,叫小南。
我的工作是记录关于小南的研究资料,上班前半小时想想今天该做什么,下班后半小时再在脑子里梳理一遍,再加上待在考古所里的九小时,整整十小时想的都是小南。
小南发现于南海海域,离那里最近的人类活动遗址是三亚市落笔洞,那么,小南极有可能是落笔洞人的祖先,也就是早期的三亚人。
随着研究加深,我对小南的兴趣愈来愈浓。拥有安定生活的小南,骨骼上也没有外伤痕迹,为何会葬身于南海海底?
她也许是跟随部落迁徙而死于非命,族人将她掩埋在海边,沧海桑田的变化中,她的遗骨沉入了海底。她也许是在一次捕鱼中不幸溺毙,不过那时捕猎都是男人的活儿,没理由让一个小姑娘冒险。
我想了无数可能,都无法得知真相,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小南不会独自来到海边。海域离落笔洞约十二公里,普通人需要走两个小时,冰河时代的大陆到处可见大型食肉动物,外出捕猎无异于拿生命冒险,哪有人笨到会独自出行。
很多时候,我都静静瞅着小南出神,我希望自己的目光能穿越一万年的漫长时光,看到她生命最后的情景。
因为小南的头骨保存得相当完整,考古所决定进行头像复原,并将过程同步发布在网上。消息一出,引发了不少关注,平时冷冷清清的考古所微博也开始增加起粉丝来。
先要制作一个同样比例的头骨模型,再根据骨骼和肌肉位置涂抹红色黏土,接着铺上仿真皮肤,添上妆容和毛发就大功告成。听起来挺简单,但实际上要花不少心思。
小南的头像复原完成了,我们争先恐后去看。最先赶到的老所长排在第一个,我还没走进房间,就听见了他惊喜的感慨:“南海美人!真是南海美人!”
这是一个有着鲜明三亚人特征的女孩子,她有着微凹的大眼睛和高高的颧骨,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我见过楼兰美女和小河美女的复原像,她们高鼻深目,金发飘飘,带有浓郁的异域风情。小南却是一派生机盎然,她又长又黑的眉毛,上翘的嘴唇,还有那个圆圆的下巴,无一不充满青春的活力。她和我所见过的女孩太不一样了,如果现代女孩是娇弱纤细的水仙,那小南则是一株赤红的三角梅,热烈明艳,不可方物。
曾和猛犸共存过的小南,是怎样的勇气让她在猛兽出没的环境生存下去?又是怎样的原因让她孤身葬身海底?我的心里涌过一丝夹杂着酸楚的甜蜜,我多想回到她所在的冰河时代一探究竟。
这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行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远远地,能看到猛犸的高大身影,再远处,是一轮落日似金,一个女孩逆光缓缓向我走来,好像一片云翩翩而至。
“小南?”我轻问,梦里我能感到自己的脸红了。
她不说话,在离我三五米处停下脚步。我看见她穿着盖过膝盖的兽皮裙子,圆润的肩头搭着一副弓箭,可光线刺眼,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我却知道她在笑。
“小南。”我唤她,走近几步。她忽然像一只小鹿般跑到我面前,迅速拉起我的手,带着我向落日的方向奔去。
她疾步如飞,我竟能寸步不离。
最后,她在一片海域前停住脚步,也松开了牵着我的手。
我猜测道:“这是发现你的地方。”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大海出神。我偷偷看她的侧脸,看不到一丝回忆死亡的痛苦,反而是一种满足的宁静。
疑惑中,我醒了。
“南海美人”轰动网络,有好事的媒体找上门来,希望和我们合作,通过DNA寻找“南海美人”的后代。
“但‘南海美人’没有生育过。”老所长不解。
“我们知道,但她的血亲肯定有后代,只要在发现地附近找到和她DNA最相似的少女就行了。”媒体人员很兴奋,他们知道这是个好噱头。
一个月后,“南海美人”的后代浮出水面,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她身着一身假虎皮的比基尼,稚气的脸上抹了几道油彩,却不伦不类地戴着厚厚的假睫毛。她身背一副弓箭,在闪光灯下摆出各种自以为是的“原始”姿势,只差没用双拳捶胸模仿泰山吼叫了。
这个女孩确实与小南很像,可我真不想看到她。
我独自回到存放小南骸骨的房间。此刻,人们都围着“南海美人”的后代看热闹,真正的“南海美人”仿佛被遗忘了。我倒是很庆幸,因为我可以静静陪着小南,而这独属我的宁静也将不复存在,明天一大早,小南就要被送入博物馆,能证明我和小南相处过的东西,只有那些没有生命的资料数据。
“如果你没被发现该多好。”我叹了口气,手指从放置她的玻璃罩上滑过。和这具不会说话的骸骨相处不到一百天,我已对她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情感。
房间越来越静,慢慢地,我耳边好像响起了水的声音。是潮汐,南海的潮汐。
催人入眠的潮汐声中,夹杂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我知道,是小南。
我没有回头,却能清楚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她身背弓箭,脚上满是血泡和划痕,脸上是掩不住的疲倦,唇边却挂着一丝笑意。她的目光欣喜,直视大海方向,如同发现了世上最珍贵的宝藏。
她的身后,是一连串脚印,脚印印在沙滩上,印在丛林中,印在平原上,连连绵绵,一望无际。
这一瞬间,我明白了小南沉睡海底的原因。在部落生活十五年的她带着对外界的好奇,独自翻山越岭,来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前。
大海吸引着她,征服了她,也埋葬了她。她却并不后悔,在古人类短短三四十年的生命里,见识到外界的喜悦已替代了意外辞世的可惜。也许她是那个部落里第一个独自外出的女子,也是第一个见到大海的女子。
潮汐声越来越响,整个房间仿佛被看不见的海水包住,我甚至闻到了海水的气息。我看见巨大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掀起,它们就像吞噬一片树叶般,将单薄的小南卷入海里。她的弓箭被海浪撕碎,她的兽皮裙在珊瑚丛上挂坏,可她没有哭喊,没有挣扎,海水冲走了她的衣物,她就像初到人世般赤身裸体,美丽,洁净。海藻缠绕在她的腿上,鱼儿穿行于她的发间,她越沉越深,最后坠入不见天日的海底。
我静静看着一万年前的历史重演,我知道自己无力回天,也不会愚蠢得去幻想小南会投胎转世。
我离开了放置小南的房间,关上灯前最后回望一眼,她依旧睡在玻璃罩中沉默不语,这却是我们之间最好的交流和告别。
再见,小南。再见,南海美人。再见,我冰河时代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