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现代散文
天谴现代散文
十岁那年暑假,我是在姥姥家渡过的。一天到晚和香草借挖猪草之名遍野疯跑。那天天本响晴,阳光灼灼的,突然西北就涌上滚滚黑云,云头之上红赤焰焰似浓烟烈火。一阵飞沙走石之后铜钱大的雨点急似箭簇劈啪射下,在晒烫的沙地上溅起团团白烟。地暗天昏之间一时烟雨茫茫,我和香草庆幸及时逃进看林人的草棚未遭雨淋,兴灾乐祸地笑看人们在风雨里狼狈地抱头鼠窜。
草棚搭在小土包上,周围是密密的杏树。杏早谢了,株株老少不一的杏树象劳苦功高安渡晚年的老人自在悠闲,此时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摧枝断叶就显得有些恼羞成怒,摇来晃去不肯屈服,在呼啸的风雨中咔咔作响,让人担心。离草棚不远有棵年逾百岁的老杏树,远近闻名的像个老怪物,人人谈之色变。似乎每朵花,每片叶,每枚果,每根枝杈都充满了邪恶和诅咒。它的花红艳如血,没人敢采。它的果粉白似奶,没人敢吃,年年任其熟烂枝头,成了乌鸦喜鹊的美餐。它的树干黑苍如铁粗若碾盘,其冠似云足足笼罩了半亩之域,阴森森立于坡顶,像茫茫绿海里突起的一座孤岛。据说它下面有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地洞,有什么大仙隐居其中。有人曾亲眼看见一缕炊烟自树冠间袅袅升起,飘散出一种小鸡炖蘑菇的香味。满坡杏树好象都对它敬而远之,茂密的林间唯它独占一片空地。
听姥姥说从前那树上的果子是三乡五里最好的,香甜如蜜,汁水又多,惹得孩子们不待其熟便又偷又摸。可自打那年二蛋由树上掉下摔死,一切就都变了。二蛋似乎是天不亮爬上去的,美美塞了一肚子的杏,趴在树上打了个瞌睡。谁知他所依附的那个对掐粗的枝子突然就断了,睡梦中的二蛋随断枝跌落在地。原本不该有危险,可巧巧一根断枝扎透了他的肚子,血流了一地。早晨看林人发现时二蛋早浑身冰凉。二蛋娘是村里出名的泼妇,骂街耍赖撒大泼一身绝活。她围着老杏树又哭又骂闹了三天依然怨恨难消,拿把斧头楞楞把树砍出斗大个洞。后来却一反常态,天天抱着老杏树又亲又笑,夜里就睡在树洞里,谁往外拉她就跟谁玩命。那年腊月,一夜大雪把她送进了天堂,她像庙里的泥胎安详地蹲于树洞之内,挂满冰凌的脸上还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似乎终于如愿见到了惨死树下的二蛋。鲁西乡间有个规矩,患了魔症或暴死之人不可归葬祖坟。大蛋和爹就一领苇席把她卷上葬在了树下。
第二年人们发现老杏树新抽的枝节曲里拐弯,象被火燎过的头发。开的花也不似以往的粉白,艳艳的如火似血,美艳的邪气。二蛋娘砍的大洞边沿流出浓血样的树脂,又结成疙疙瘩瘩的厚痂,看了让人起棘。
夜半更深有人曾听见幽幽的哭声从洞里飘出,还看见绿幽幽的火光绕树飘动。大大的树冠上白天常伫立着一只胖大的'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圆圆的脑袋矜持地转来转去。村里人惶惶不安,说这树是妖魔,商议将其伐掉烧了,大家一致同意,却无人敢去。
那年是姥姥村里的多事之秋。地净场光,黄叶飞飘之时,村东桩子媳妇去林子里搂叶子喂羊,不知怎的就吊死在了那棵老杏树上。小两口一向恩爱,没红过脸,没拌过嘴,出门时还高高兴兴活蹦乱跳的,归来却成了冰凉僵硬的尸体。这又为那树增加了更多神密和恐怖。都说那树成了精,吓的人白天都绕道而行。
香草娘刚嫁来时不知村里的忌讳,偶尔路过那杏树,见满树杏花红艳艳美得稀罕,顺手折一枝插在家中,不想晚上竟然疯癫,学着死去婆婆的腔调说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人人都以为奇:她可从没见过已过世多年的婆婆哦。可那声音酷似其婆婆,嘹亮的象只喇叭。举手投足,说话又扭屁股又比划的动作都维妙维肖。半夜她爬起来光着屁股往老公公被窝里钻,吓得老实巴交的公公落荒而逃。她则气的在院子里跳着脚骂他忘恩负义,那声音,那腔调,那神态,活脱脱就是其婆婆转世现身。上年岁的人说她是被精灵邪怪附了体。悄悄请来个巫婆,做法驱邪乱哄了一夜,又要香草爹去老杏树前设香案摆供祭,叩头求饶,隆重地送还了那枝杏花,香草娘方得清醒。而昨天的一切她却茫然不知,只说做了场乱七八糟的梦,觉得很累很累。老杏树成了一切罪孽的祸根。十多年里,好象村中桩桩不幸或多或少总与它有关。据去年在那儿上吊被救的二臭说:那天早起和媳妇拌了几句嘴,随口嚷了句:“我死了你就好过了。”下田路过那棵老杏树时两腿就鬼使神差地往树下走,耳边边总有个声音在一字一顿的说:“死了最好,一了百了。”那刻脑子一片空白,随手把准备捆草的绳子搭在树杈上,身子就像有人托着直往绳套里钻。两脚悬空那一刻,心里蓦然一惊:自己这是干啥?想下来,晚了,手不听使唤。就感到眼前一片桔红色的光,裆里一股热热的东西顺腿流下。幸亏路过的三叔挥镰割断绳子,不然早不知魂游何方了。
村里人对老杏树恨怕交加却没奈何,只是暗暗诅咒它遭天打雷劈,祈祷苍天开眼早除这妖孽。不知是人们的祈求上达了天庭,还是老杏树自身罪孽太重,抑或是它太高太盛过于出众,就在那天风嘶雨泼之际,一团墨似的浓云驻足其上,云层中火光闪闪,青凛凛的闪电似张翼德的丈八蛇矛围着它一道道扎下。霹雳像一张遮天铜锣擂得地颤天惊,香草吓的紧闭双眼,捂紧耳朵瑟缩成一团。我眼看一道耀彻天地的闪电在炸雷中直直地击在老杏树的树冠上,像利剑斩瓜那样将它一分为二。老杏树左右裂开,轰然倒下,一股黑烟腾空而起随风溶入云雨之中。我目瞪口呆,第一次亲眼见识了雷电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威力。
鲁西乡间视雷击为天谴,遭遇此劫之辈若非今世十恶不赦,必是前世罪孽太深,以至触怒上苍。老杏树即遭天谴,正是苍天开眼罪有应得。闻悉此信,村里人奔走相告,不少老人就扑通跪在泥水里望天叩头。大家都长长松了口气,好象笼罩在村子上空那团灾厄的阴霾随一声霹雳彻底烟消云散了。
我目睹了老杏树的生命在霹雳中终结本也平常,可对围绕它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却十分茫然:是事有巧合,是蓄意夸张,还是讹讹相传?我不知道。问及姥姥和村里人,都坚信不疑。关于老杏树的故事当时曾有声有色地流传于黄河故道那古朴的茅屋草舍和田野林间,也许还会代代相传,若干年后演绎成一个醒世惊俗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