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春天的诸神-文明
春天的美
在漫长的人类绘画史上,曾有过许多描绘春天的作品。然而,还没有哪一幅作品能与这幅波提切利的《春》相媲美,这幅作品可以说是尽善尽美地表现了春天的美和典雅。在这幅画里,波提切利不仅把众多的人物都安置在适当的位置上,而且还根据他们在画中的不同作用,给予他们恰当的动作。他就像是一位优秀的舞台总导演。
乍一看,这幅画确实会使人认为画的是一幕舞台上的戏剧。戏的布景是一片金色微暗的小树林,它也是画面的背景。如果把飞驰在画面中央的维纳斯上面的小丘比特也包括在内的话,画面上一共有九个人。他们从左到右横排成一行,没有人物的前后重叠和穿插,只有位于中央的女神维纳斯似乎比别人要靠后一点,这使她在这幕戏中处于主角的位置。虽然她的位置有些不同,但是丝毫没有破坏整个画面的平面结构。波提切利无意把我们引入画面,而是让我们坐到观众席上,和舞台保持一定距离来观赏他的这幕华丽的幻想剧。这幕戏剧的主题无疑就是春天。
然而,波提切利所描绘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呢,如果真的是在戏剧舞台上,这些角色各自又说着什么台词呢?
美惠三女神舞动着如同春天彩霞般的轻纱,手拉着手翩翩起舞。花神费罗拉头上戴着花冠,颈上围着花环,身穿缀满花朵的外衣,姿态典雅动人。仙女撒着从口中溢出的朵朵鲜花,轻轻地步入林中。仅凭这些,我们已经能感受到一派盎然的春意了。确切地说,诸神欢聚在这里好像是在为春天的到来而欢歌。
可是,如果我们再仔细观赏一下这幅画,仍然会对画中诸神的姿态产生许多疑问。在花神费罗拉身旁正扭头逃避着西风拥抱的仙女,她究竟是谁?花神费罗拉又为什么对身旁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还有,飞翔在画面中央维纳斯之上手持弓箭的小丘比特,他正瞄准着谁?再有,左边载歌载舞的美惠三女神中,背对着我们的那一位,她又在做什么?舞台总导演波提切利在此赋予了他的每一个角色什么含义呢?春〔意〕桑德罗·波提切利/布面油画
费罗拉与克罗丽丝
要探求这些微妙的意味,我们得从费罗拉身旁的仙女入手。把仙女与费罗拉稍稍比较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在她们之间有许多细节都是一一对应的。例如,相对于费罗拉那件漂亮的花衣,仙女穿的则是一件素白的外衣;相对于仙女那扭头逃避追赶的不安姿态,费罗拉则娴雅、安然地亭亭玉立。还有她们的表情也明显地存在着这种对应性。仙女头发散乱,神态惊恐不安;而费罗拉则头戴花冠,仪态端庄。波提切利在这里安排了一一对应的细节,一定有他的特别用意。
结论也许会使读者感到惊讶,这一一对应的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波提切利在这里表现的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前43—约17)的长诗《岁时记》中描写春天的情景。长诗中有一段描写被称为克罗丽丝的大地的仙女变成花神费罗拉的故事。
长诗中这样写道:
我,昔日的克罗丽丝,如今,人们都叫我费罗拉。
有意思的是,大地的仙女克罗丽丝,同时还被充满情欲的西风之神赛弗尤罗斯追赶过。在波提切利的画中,赛弗尤罗斯被描绘成鼓着腮帮子从右端飘然而入的人物。随着他的到来,右端的那棵树也折了腰。仙女则一个劲儿地企图摆脱他的追赶,但最终还是未能逃脱他(西风神)的拥抱。就在赛弗尤罗斯的手指触到仙女的一瞬间,仙女的口中溢出了鲜艳的花朵,它们缤纷而落。素洁的仙女顷刻之间就变成了华美的花神费罗拉。
波提切利就是这样在画中表现奥维德的诗意的。克罗丽丝是大地的仙女,而西风神就是春风。“严寒的冬季天地一色”,但春风一到,就新芽萌发,百花争艳。克罗丽丝在和赛弗尤罗斯接触之际,美丽的花神也随之诞生了。这是春天来临的拟人化表现。
波提切利用非常巧妙的手法展现了这一切。初看,仙女和费罗拉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但只要进一步推敲就会发现,有一个重要的联系存在于她们之间,那就是花朵。从仙女口中溢出的花朵,纷飞飘落,不知不觉地都沾在花神身上,形成一件美丽的花衣。这也像大自然一样,曾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转眼间,却已开满鲜花,生机盎然。
美惠三女神的轮舞
大地的仙女克罗丽丝变成花神费罗拉的过程,既展现了大自然中春天来临的景象,也表现了人生道路上春天到来时的丰姿。看着头戴花冠、发间插花的费罗拉,我们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欧洲乡村中美丽的新娘。原来身穿素衣、纯洁无瑕的少女克罗丽丝,在春风的吹拂下,成为一位丰满成熟的新娘。这就像著名的丘比特和普赛克的故事一样。传说中,西风之神赛弗尤罗斯同时也是爱的风神。成熟的女性是在被爱中诞生的。从克罗丽丝到费罗拉的过程,不正是这种“随爱而诞生”的过程吗?
画面左端美惠三女神的轮舞,就恰好表现了这个“随爱而诞生”的过程。
薄薄的轻纱随风起舞,美神手拉着手舞姿轻快。在文艺复兴时期,她们可以说是女性美的典型了。她们似乎正在无忧无虑地一起跳着梦幻般的舞蹈。
但是请不要忘记,在舞台上她们还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不难看出,美惠三女神就是古代神话中的那些女神。在那个人体美觉醒的文艺复兴时代,她们也和维纳斯一样,被艺术家们作为女性美的典型形象来塑造。15世纪人文主义者阿尔贝提(1404—1472)在他的《绘画论》中,就曾以美惠三女神的形象来阐述什么是理想的女性美。就塑造形象而言,波提切利曾受到过阿尔贝提的影响。
文艺复兴时代,人们在爱美的同时,还喜欢进行哲学思辨。在美惠三女神身上,同样存在着许多哲学意义上的解释。他们把三女神分别看作是“爱欲”“纯洁”和“美”的化身。
波提切利虽然将美惠三女神描绘得像姐妹一样相像,但实际上,她们之间还是存在着许多微妙的差异。
美惠三女神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边动态幅度最大的美神。她胸前别着一个别致的胸针,头发松散地从肩上披到背后,衣服也格外华丽,内外起伏。她的整个姿态都显示了其激烈的内心冲动。从以上的这些特征来分析,很显然她应该就是“爱欲”的化身了。与她对面而立的中间那位女神,身上没有任何装饰,衣服也极为朴素,表情严肃。毋庸多言,她就是“纯洁”的化身。“爱欲”和“纯洁”是一组含义相反的词。在画面中,正好在二者脸部之间的一对拉着的手,也像词义一样正反相悖。然而,她们又因最右边的另一位美神而协调统一在了一起。所以,美包含着“爱欲”和“纯洁”两个因素,它是以二者统一的形式而出现的。用一位评论家的话来说,这是一组“辩证法式”的圈舞。
在朴素、雅静的“纯洁”和华丽、热情的“爱欲”的接触中,“美”诞生了。
这和画面右端素静的少女克罗丽丝在和西风神相遇时转世为花神费罗拉一样,两组人物非常巧妙地在画面里对应起来。克罗丽丝在摆脱西风神赛弗尤罗斯拥抱的同时,又由于和西风神的接触,口中溢出了鲜艳的花朵。美惠三女神中,“纯洁”与“爱欲”对抗的同时,她的左肩,也就是和“爱欲”接触的那一边的肩膀上,衣服脱落下了半截。这暗示着爱的诱惑力。总之,画面右端的赛弗尤罗斯、克罗丽丝、费罗拉一组和画面左端的跳着圈舞的美惠三女神一组,两组都表现了同一个主题——爱的觉醒和对美的追求。这两组女神同时也极为自然地给我们引出爱和美的女神维纳斯,她立于两组之间,而且比所有人物都稍高一点。还有飞驰在上面的小丘比特,他的箭也恰好對准美惠三女神中的“纯洁”之神。从这个意义上讲,这幅描绘春天的作品同时也是一首讴歌维纳斯爱的胜利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