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刺青-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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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刺青-情感


  
  遇上文武的那年,我16岁。
  
  那天的天空是淡淡的蓝灰色,没有云飘过。文武静静地站在广场中心的银杏树下,眼睛明亮坚定,透露着隐隐的忧伤。面对如此英俊而忧伤的男子,我的心忽然就痛起来,16年来,它第一次痛得如此温柔却又如此清晰,那一瞬我像是站在宿命棋盘上,一粒不知所措的棋子,被命运的手指轻轻拈起轻轻放下。
  
  我不知道他为何守候,却任性地尾随他而去。
  
  一间文身的店铺,老街陈旧的阁楼房子。房子有两层,一楼的店面四壁的墙上挂满了各式的文身图案,暖暖的灯光氤氲成一片淡黄色的暮霭;二楼是工作室,有一张窄小的床,一盏明亮的日光灯,屋子的一角是一扇老式的木窗,淡黄色的窗帘长长地拖到地上。
  
  我跟着他走上阁楼狭小的木梯,脚步声空空地响起,而他终于回头看了我。
  
  他的眼神冷漠,把手挡在楼梯口拦住我说,成年了再来找我。
  
  那年的我,穿麻质的白色连衣裙,修得零碎的头发轻轻垂在肩头,瘦弱而害羞。
  
  我看着眼前英俊的男人固执地站着不肯离去,却无法言语。
  
  二
  
  文武总是不定期去广场的那棵银杏树下静静等待。一等便是一整个下午。
  
  而我远远跟在他的身后,如一粒尘埃。
  
  我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或是阴郁沉寂的黑夜,顺着阁楼后面的百年樟树的树枝爬进文武的小阁楼,然后躲在那宽大的窗帘下看他工作,身边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药膏纸盒和废弃的文身图稿。我像一只善于隐匿的猫,安静地伏在文武浅褐色窗帘的背后静静地偷看他,看他给一些陌生的身体文身。耳边是文身机低低的跳动声,像舞女的鞋尖,轻轻踮起却又狠狠落下,骄傲而冷漠地踏出一串串黑色的足迹。而阁楼的空气如此阴湿,恍惚之间,我总能看见无数黑色的藤蔓顺着古老的木头框架卷曲地爬满整个房间,然后快速地生长出如手掌般大小的叶子,开出黑色的寂寞缤纷的花朵来。
  
  我如此迷恋他,迷恋他微微皱起的眉心和锐利而明亮的眼眸,迷恋他微微耸起的双肩和灵巧修长的手指,他的发丝轻轻垂过眼前,认真的表情像是带着一丝不安的孩子。
  
  可是我只能躲在那里,看着他给陌生的女人文身。
  
  文武戴着乳白色的医用手套的手指抚过她们光滑的脊背,像是鸟类柔软洁白的翅膀轻轻掠过一片片陌生的天空。我默默地看着那些女人陌生的面孔,她们在他的手指下轻合着双目,微微启开双唇或咬紧牙关,当蘸着浓稠颜料的锋利的针尖扎破她们的皮肤时,她们的眉目间露出痛苦的表情,可每当他的手指离开,她们却又露出等待和渴望的眼神。
  
  三
  
  而丝茉,她是文武等待的原因。
  
  秋末的某个午后,阴雨连绵,丝茉的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我还躲在窗帘之下。
  
  脚步声轻盈而优雅,不急不缓。我看见文武的手指停下来,本来就明亮无比的眼睛在一瞬间迸发出了从没有过的光彩,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鼻翼微微起伏。
  
  随着脚步声在阁楼狭小的木梯拾级而上,视线的水平面上渐渐浮现出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庞,那么白皙的皮肤,如水的双瞳,纤细的脖颈,柔和的双肩,然后是曲线玲珑的身段。她的美丽使阁楼里的空气无声无息地凝结起来,一股淡淡的玫瑰香静静蔓延其中。
  
  丝茉穿着红色镶银丝线的旗袍,侧面高高的开衩掩不住她雪白细致的长腿。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雾气,静静地注视着文武。沉默半晌之后,她将手指按在胯骨上,轻声地说,文武,我的玫瑰,它掉了色。
  
  她的声音透着喑哑,像麻质的布料轻轻抚过腮际,温暖而清晰。
  
  而文武迅速地站起来,有晶莹的眼泪碎裂在空气之中,他狠狠将她拥入怀中,文身针啪地掉在地上,自顾自嗡嗡地跳动着。
  
  四
  
  我再爬上樟树的时候,文武的窗口已经换了素白的帘子,是轻薄的纱帘。
  
  丝茉,她的出现,让我无处藏身。
  
  可是我想念文武,这种想念深入皮肤如蚁噬骨,我终于鼓足勇气推开文武轻掩的店门。而丝茉正站在阁楼的中央,她在冬日灿烂的阳光中微笑着转过脸去,轻轻褪去衣衫。
  
  那一瞬,我的眼睛几乎被她皮肤反射出的光芒所灼伤。
  
  她的身体在温暖的光线中通透晶莹,雪白肌肤下淡蓝色的血管若隐若现,一朵深青色的玫瑰妖娆地绽放在胯骨之上,花朵的线条生动而柔和,一丝一毫细致入微,仿佛正在缓缓展开。
  
  丝茉指着玫瑰的一角,那里的颜色略微有些颓败,丝茉说,帮我补上好吗,这是你送我的玫瑰,它种在我的身体里,我要它永不凋谢。
  
  而文武,他一次又一次用手指轻轻触摸她的皮肤,却不忍下针。丝茉昂起美丽的头颅,她的眼波似水轻淌,手指掠过文武刚毅的额角,嘴唇像透明的花瓣无声绽放。
  
  我看着文武朝她俯下身去,心脏被轻易融成晶莹的泡沫。
  
  五
  
  我在报纸的头条看见那张记者拍下的照片,照片中已然死亡的女子,是我熟悉的容颜。
  
  丝茉死在那间豪华酒店。
  
  被酒店服务员发现的时候,丝茉的手还被几条细细的麻绳紧紧地反绑在流光溢彩的水晶床柱上。丝茉口中塞着的白色毛巾已被血丝染红,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甚至没有来得及闭上,还那么憎恶地注视着眼前肮脏的世界。
  
  她的曾经如白玉般美丽的身体印满了凌厉的鞭痕,胯上精致的文身更是被鞭痕分割得七零八落,那朵曾经在无数暗夜盛开的玫瑰,像是被谁轻轻撕毁一般,凄美散落。
  
  是谁说过,花瓣只有死亡,才懂得学会飞翔。
  
  那条残忍的新闻在这个不大的城市被传得沸沸扬扬,我终于辗转地听说了事情的起末。丝茉的父亲得了严重的肾病无钱医治,丝茉南下打工,却因为普通工作低廉的薪水不足以负担药费而堕落风尘。而文武,文武在她南下的日子里潜心等待,等到了她的归来。就在一切开始好转的时候,老人的病情却在一夜间恶化,丝茉和文武,他们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却仍是不够。而丝茉为了那个所谓的高价,竟然答应客人变态的要求,却终于没有回来。
  
  六
  
  文武关闭了他的小店,当关于丝茉的新闻淡去之后,小店门前的石阶上渐渐生出青色的草芽来。我每天去那里,叫着文武的名字使劲敲门,可是无论我怎么坚持,屋子里面只会传来寂静的回响。直到我几乎绝望,门才终于轻轻打开来,文武站在门后注视着我,给我看一张心碎的容颜。
  
  他的脸颊深深凹陷,眼眶浮肿,额角甚至衍生出几缕白发,仿佛一下子衰老下去。
  
  那么憔悴的样子如一把锋利的小刀,狠狠扎进我的双眼。
  
  我的心纠结着疼痛起来,我用手指紧紧地按着胸口,鼓起勇气望向文武淡漠的双眼,一如我们初次相见。
  
  文武,可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你要我成年之后再来找你,我仰起头看着他说,为了这句话,我等待了整整两年,所以,请你不要食言。
  
  我躺在丝茉躺过的床上,浅蓝色棉质的枕头套上似乎还留有丝茉淡淡的玫瑰香。
  
  我轻轻撩起身上纯白的裙裾指着胯骨之上的位置,轻轻地说,这里,文武,我要在这里文上玫瑰,丝茉那样的不会凋谢的玫瑰。
  
  文武眼睛惊讶地看着我,迟疑半晌,开始调弄染料,给文身机装上一次性针头,戴上白色医用手套。
  
  图案印上身体的时候,我的眼眶湿润起来,我看着针头狠狠地扎进身体,仿佛看见那些浓稠的染料在皮肤之下迅速开出黑色的花朵来,它们一朵接一朵绽放开来,轻轻填满我心底深不可测的落寞。
  
  文身完成的时候,文武终于落下泪来,我坐起身子将他的头轻轻揽在怀里,我说,文武,无论如何,请让我陪你。
  
  七
  
  文武是如此沉默而少言,眼眸变得迟钝,不再有过去那样明亮灼人的光彩。我努力地照顾他,却始终看不到他的笑容。偶尔我靠在他的身边睡去,却在忽然醒转的深夜听见他轻微的叹息。这个我爱到心口都发疼的英俊的男人,这个沦陷在过往中的忧伤的男人。
  
  我在阁楼阴湿的空气中里狠狠地咬住嘴唇,一动不动,不让自己落下泪来。
  
  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推开文武虚掩的店门却寻不着他的身影,我喊着他的名字寻遍了附近的街道,甚至寻到初相遇的广场。可是银杏树下空空荡荡,除了偶尔飘下的落叶,什么都没有。
  
  我的胸腔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说不出的不安轻易就浸透了我的思绪。
  
  我在傍晚回到文武的小店,竟然看见他嘴角轻松的笑意,文武第一次主动将我抱在怀中,文武说,别哭,傻丫头,我只是出去走走。然后文武说,真的谢谢你,一直陪我走到今天。
  
  我仰起头看他,眼泪无声无息滑落下来,而幸福像潮水一般上涨,将我淹没。
  
  文武像是重新有了生活的目标,开始努力工作。而我看着他逐渐恢复了光彩的眼眸,竟然恍如隔世。
  
  八
  
  那个噩梦,文武在黑暗的森林里一直向前跑着,而不远处竟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我于是一路追去,大声叫他的名字,我说文武快回来,回到我身边。可是路边的树忽然伸出长长的黑色藤蔓缠住我的脚,让我无力挣脱。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然后醒转过来,才发现身边的文武早已不知所向。
  
  桌上是文武简单的字条:对不起。
  
  我猛地想起他第一次失踪的那个下午,我一路寻到那棵银杏树下,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九
  
  那是一场残酷的复仇。市中心喧哗的酒吧包间里,文武将一把月牙藏刀刺进了那个男人的胸口,直至没柄,而那个男人手中敲碎的酒瓶狠狠地扎在文武颈上。两个男人都倒在地上,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包间雪白的地毯。那个男人,是丝茉最后遇见的客人。
  
  而文武对我的感激,竟是用我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直至他辗转获得了这个男人的消息。
  
  我替文武关闭了小店,清理杂物的时候,我从抽屉里找到一张陈旧的照片。
  
  照片中广场的银杏树下,文武快乐地拥着浅浅微笑着的丝茉,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嘴角轻轻上扬。而秋日枯萎的银杏叶翩翩坠下,如无数只淡黄色的蝴蝶飞舞在他们身旁。
  
  那一刻的他们,被定格在无垠时间的某一个瞬间,没有忧伤。
  
  而我的手指轻轻掠过皮肤上隐隐作痛的玫瑰刺青,渐渐凝固成一个决绝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