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的热爱-成长
我的朋友说,他一生所经受的最大磨难,所面临的最大一个“坎儿”,不是父亲生病和去世,不是心爱的人的离去,也不是在单位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更不是那笔数额巨大的金钱损失,而是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得接受一件事:自己在写作上并无才能,甚至应当即时放弃。
他出生在小康之家,幼年时,他的父亲母亲、叔叔舅舅就教他背诵唐诗宋词;小学里,他的作文屡屡得奖,甚至还被选进《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中学时,他开始写诗,写散文,还组织了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文学社,办起一本校园文学杂志,从手抄到油印再到铅印,全是他一手促成;考大学,理所当然报考了中文系,为了在他的分数所达到的范围里选择有中文系的学校,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更好的学校;大学里,他开始在纯文学杂志上发表诗歌和小说;大学毕业,他没有接着考研,因为他坚信自己能靠写作写“出来”。
工作之后,他不交女友,不打算结婚,他怕自己有一天会被家室拖累。他不争晋级,也不争调工资,也没考职称,甚至也消灭了别的欲望:朋友开了公司,不羡慕,同学买了房买了车,也不攀比,所有的时间,全部用来读书和写作。
就是说,他一生全部的意愿、全部的训练、全部的选择,都是围绕着“写作”来进行的。
他以写作为标杆,来衡量其他的事:凡是对写作有益的,就打钩;凡是他认为妨碍写作的,就毫不犹豫地舍弃。他把写作视为人生最大的机遇,认为一旦因写作引发的机遇到来,就如同在生命里刮起了龙卷风,什么愿望都能达成,什么期待也都不在话下。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10年——不对,应该说,是30年——他认为自己就是为写作而生的。
一直到3年前,他突然发觉,一起从事写作的朋友,该得到的都已经得到了:出书了,改编电影电视剧了,专职写作了,即便那些曾被他唾弃过的畅销书炮制者,他也渐渐看出了他们的过人之处。那些没有从事写作的朋友,生活也平静丰盈,而他至今仍一无所获。
终于,他确定了一件事:自己在这个领域并没有太多才能,或者说以前有过,而现在没有了;自己也不会有太多机遇,甚至这个领域本身,也正在沉没之中。
对于一个人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发现自己的愿望本是虚妄,一切努力都是空掷,甚至寄予希望的那个世界,也正在沦陷之中。像印度女作家基兰·德赛的小说《失落》中的那些人:“国家除了是一个概念,还是什么?她将印度视为一种理念,一个希望或欲望,不断攻击它直至其崩塌,这需要多长时间?消灭一样东西必须经过持久的练习,这是一种邪恶的艺术,他们正使之日趋完美。”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练习这门邪恶的艺术,消灭那种不可救药的热爱,那种横亘在心中、近乎信仰一般的愿望。
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得不断地去看那些关于“幻灭”的电影,他不断告诉自己,自己的这点才能不算什么,甚至连自己都不算什么,必须要用这种“幻影观”去抵抗另外一个已经成为“幻影”的愿望。
太强烈的热爱,也是人生最大的坎儿,甚至堆积起来的愿望越多,这个坎儿也越大,终会给不断堆积它的人以重创。所以,要么一开始就不要主动地创造这个“坎儿”,要么在紧要关头学习放弃。
他现在活得非常轻松,他的才能不够他胜任一个大作家,但却足够使他胜任一个好朋友、好丈夫、好父亲和好读者。
愿望消灭之后,人生未必荒凉,倒很有可能重新被葱绿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