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花要怎样才算开过-成长
她是我在高三教室里看到的第一个女生,长得不漂亮,瘦瘦小小,很安静,话也不多。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同桌。
那时班里有些大胆的男孩偷偷给自己喜欢的女生写纸条,她也收到过一张,虽然我和她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但她却拿给我看,问我怎么办。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对她说了些什么,但她对我的那份信任,却让我很多年以后都不能忘记。
到了期末,她却再没来上学,听说是病了,我旁边的座位便一直空着。
忽有一日,老师将我们几个班会委员找到一起,说:“你们去看看她吧,同学一场,唉!”我们不明白老师为什么叹气,但是我们仍然很高兴,因为老师给了我们五十元班费,还给了我们难得的半天假。
我们买了很多东西去她家,她看上去更瘦更单薄,见了我们,仍然话不多,我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她只是安静地帮我们削些水果。临走时她说:“我大概要休学一年了。你们都忙,等高考结束了我们再聚吧。”
回来的路上一个女孩突然小声说:“你们知道吗?她也许永远也等不到明年了,她得的是白血病,大家都不敢告诉她。”
女孩说,她继母对她不好,父亲又懦弱,家里拿不出钱。
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我忍不住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她会死?”那个女孩望着我,点点头。
刹那间我脑袋里的零件全碎了。一直以来,我们的字典里除了课本还是课本,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机会这么近地感受一个人的死亡。我回头看看我们来时的方向,发现她仍站在那幢灰色的小楼的阳台上,远远地看着我们,那么瘦小单薄,仿佛是一只在没有风的天空里飘着的风筝,孤零零地随时会落下。
第二天下晚自习后,我去了她家,从她的小窗里透出的那份寂寞像藤一样缠着我的心不能呼吸,我觉得我无路可逃。她显然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地,她服里流露出我期盼的那种惊喜的表情。我第一次发觉原来她也有开心的时候,她的精神很好,有很多时候我几乎忘了她是一个病人。只是临走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让我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她说:“你,还会来吗?”
我无法忘记她说那句话时眼神里那种期盼的表情。
后来我便将我的全部小说搬到她的房间里。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我给她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讲我怎样捉弄新来的实习老师。我知道我的表演很拙劣,我无法给她带去更多的欢乐。更多的时候,我无话可说,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坐在窗口那片惟一的阳光下,安安静静地翻那些已经卷边的小说。
她的父亲总是老远地站在路口迎着我,看到我来了会像孩子一样笑出声来。这个不到四十岁的老头儿般的男人,有一天下楼的时候忽然拉着我的手,他的声音里满是祈求:“你要常来呀。”
我照他的话做了。有时候我觉得很累,因为注定了这是一场悲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停下来。
有一天晚上,上大学的姐姐从学校里回来,给了我几颗巧克力,客厅的花瓶里有她带回来的玫瑰。姐姐走的时候我随口问她为什么今天这么漂亮,姐姐说:“傻瓜,因为今天是二月十四呀!”
原来今天是情人节。我忽然想起了她,她还来得及等到那个喜欢她的人送她巧克力和玫瑰吗?
我偷了姐姐花瓶里的一朵玫瑰。那天晚上我去得很晚,可还是将巧克力和花送给了她。她看了很久才轻轻地问我:“为什么要送我这些?”我鼓起勇气学着姐姐轻松的语气说:“因为今天是二月十四呀!”
她的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芒。
我真的没有喜欢她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我的关心能驱散死亡带给她的痛苦,哪怕那些不过是黑暗来临前的最后一缕阳光。
我后来还送了很多玫瑰给她,因为我的邻居家的花园里刚好就有这种花,整个春天她的花瓶里一直飘着淡淡的花香,我和她一起看着那些花一片花瓣一片花瓣地枯萎,也看着阳光在她窗台上爬上爬下。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那天我去得很早。下星期就要高考,我已不能再抽出更多的时间来她这儿。她说你要好好地考,你一直都很聪明。她的父亲告诉我她整夜整夜地咳,整夜都不能入睡。
她望着我,仿佛要把我刻进她的眸子里,突然之间她问我:“你喜欢我,是不是?”我拼命地点头,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忽然有一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我真的抱起了她,我感觉自己抱着的是一片云,一片随时都可能化成轻烟的云。我的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额头。
她说:“今天我好高兴,谢谢你吻了我,谢谢你送我一份这么好的礼物。”
她这是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别。我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像我一直期待的那样,奇迹般地好起来了——注定了她要带着那些来不及开放的花瓣去天堂。
七天后,高考结束,她的小屋已经空了,那个可怜的男人送我走了老远,一直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谢谢。
她托她父亲转交了一个木箱子给我,我知道那是我送给她看的小说。
我不再去想这件事。箱子扔到床下,八月,我等来了大学的通知书。失去朋友的伤痛在18岁的年龄里很容易恢复。我甚至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因为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喜欢过她。
我搬它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书散得满地都是,还有一张纸。
是她留给我的一张贺卡。她说:“谢谢你陪我那么长时间,我知道我快要死了,但死有什么好怕的,你已给了我所有的快乐和幸福,我来过、爱过、活过,便已足够。”
很多年前的那滴泪终于落下来。她的笔迹慢慢模糊,我听见有人在冥冥之中问我:“一朵花要怎样才算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