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读] 小小伙子胡安西-热读
胡安西六岁,光头,后脑勺拖了两根细细的小辫,乱七八糟扎着红头绳。阿勒玛罕姐姐说,这个秋天就要为他举行割礼了,到时候小辫子就会咔嚓剪掉。
再任性调皮的孩子,有了弟弟妹妹之后,都会奇异地稳重下来。胡安西也不例外,平时胡作非为,但只要弟弟沙吾列在身边,便甘愿退至男二号的位置,对其百般维护、忍让。当沙吾列骑在胡安西肚子上模仿骑马的架势,前后激烈摇动时,胡安西微笑着看向弟弟的目光简直算得上是“慈祥”了。
沙吾列还小,大部分时间都得跟在母亲阿勒玛罕身边。胡安西却大到足够能自由行动了,每天东游西串,毫不客气地投身大人们的一切劳动,并且大都能坚持到底。他也同其他孩子一样,热衷于幻想和游戏。胡安西爸爸一把榔头到了他手里,一会儿成为冲锋枪叭叭叭地扫射个不停;一会儿成为捶酸奶的木碓,咚咚咚地在子虚乌有的查巴袋(发酵酸奶的帆布袋)里搅啊捶啊;很快又成为马,夹在胯下驰骋万里。
这家哈萨克人是我的邻居,出于对哈萨克族逐水草而居的好奇,我在他们家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体验转场。
胡安西家不住毡房,他家在吉尔阿特荒野中有现成的石头房子,每年来舂牧场放牧时都会住进去一个月,已经住了好多年了。说是房子其实很勉强,那只是四堵不甚平整的石头墙担着几根细椽木的简陋窝棚。椽木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芨芨草,再糊上泥巴使其不漏雨,就算是屋顶。面积不到十个平方,又低又矮。屋里除了占去大半间房的石头大通铺外,再没有任何家具。
然而这样简陋寒酸的家对于小孩子胡安西来说,已经足够阔绰了
步步洞天、处处机关、遍地宝藏,且山水重重。爸爸每天都出去放羊,妈妈总是带着小弟弟干活、串门子。胡安西便常常一个人在家玩,挎着他的“冲锋枪”四处巡逻,一会儿钻进小羊圈里,从石头墙冒出一点点脑袋和一只枪头,警惕地观察外面的情况;一会儿大叫着冲过山谷实施突袭,给假想中的目标一个措手不及。
他爬上羊圈的石墙,从高处走了一大圈,再从斜搭在石墙上的木头上小心翼翼蹭下来,然后匍匐前进,爬上石头堆,再爬下石头堆,经历千山万水来到家门口。嘴里念念有词,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大地聆听一会儿,然后飞身扑向木头门,一脚踹开,持枪叭叭叭一顿扫射,屋里匪徒全都毙命。
在激烈的剿匪过程中,若是突然发现木板门上有根钉子松动突出了,他会立刻暂停剧情,把“枪”倒个个儿,砰!砰!砰!完美地砸平它。
总之从来都没见他有闲得无聊的时候。问题是,他又从哪儿学到的这一整套奇袭行为呢?吉尔阿特又没电视可看。
胡安西最大的梦想是骑马,但几乎没有机会。于是只好骑羊。家里的羊全都认得他了,一看到他就四散哄逃。
胡安西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零食,就是冰块,整天含在嘴里啜得吱啦有声。哪怕正是寒流,温度到了零下。我一看他吃冰块的样子,就捂紧羽绒衣,泛起一身鸡皮疙瘩。
胡安西也会有哭的时候。他非要逮一只小羊羔,扑扑腾腾追来追去,半天都没逮着,反而被羊羔的蹄子狠狠蹭了一下,剐破一大块皮,血珠子都渗了出来。这下当然会很疼了,他哇哇大哭。但是大人过去一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踢他一脚,走开了。他哭一会儿,自己再看看,血不流了,又继续跑去抓羊,百折不挠。
依我看,伤得蛮重的,后来凝结了厚厚的伤疤,直到我们搬家的那一天,疤还没掉。
胡安西最愉快的伙伴是扎克拜阿帕(阿帕:奶奶,女性长辈)。阿帕无比神奇,又远比父母更温和耐心,绝对能满足孩子们的一切要求。
胡安西第二个好朋友是卡西帕。成为年轻女性的跟班似乎是所有小男孩的荣耀。卡西帕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见缝插针地打下手。
卡西帕说:“袋子!”他刷地就从腰间抽出来双手递上。
卡西帕说:“茶!”他立刻跳下花毡冲出门外,把吱啦啦烧开、满满当当的茶壶从三脚架上拎下来
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啊,几公斤重的大家伙,稍微没拿稳就会浇一身的沸水。但卡西帕这么信任他,他一定感到极有面子。为了不办砸这件事,他相当慎重仔细:先把火堆扒开、熄灭,再四处寻块抹布垫着壶柄小心平稳地取下来,然后双手紧紧提着,叉开小短腿,半步半步地挪进毡房。至于接下来把沸水灌到暖瓶里,这可是个大事,他很有自知之明,并不插手。
如此小心谨慎,毫不鲁莽,我估计之前肯定被开水烫过,深知那家伙的厉害。
胡安西虽然不是娇惯的孩子,但总有蛮不讲理的孩子气的时候。那时大家也都愿意让着他,反正容让一个小孩子是很容易的事嘛。但一到劳动的时候,就再没人对他客气了。他也毫无怨言地挨骂挨打,虚心接受批评。
大家一起干活时,劳动量分配如下:斯马胡力一卡西帕一扎克拜妈妈一李娟一胡安西。
让一个六岁小孩子的排名仅次于自己,实在很屈辱,但毫无办法,这个排行榜的确是严肃的。比方说,背冰的时候,卡西帕背三十公斤,我背十几公斤,胡安西背七八公斤,毫不含糊。
胡安西在参与劳动的时候,也许体力上远远不及成人,但作为劳动者的素质,是相当出色的。力所能及的事努力做好,决不半途而废。至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就赶紧退让开来,不打搅别人去做,并且很有眼色地四处瞅着空子打下手。
童年是漫无边际的,劳动是光荣的,长大成人是迫切的。胡安西的世界只有这么大的时候,他的心也安安静静地只有这么大。他静止在马不停蹄的成长之中,反复地揉炼着这颗心。但是这个秋天,胡安西就要停止这种古老的成长了,割礼完毕后他就开始上学了。他将在学校里学习远离现实生活的其他知识,在人生中第一次把视线移向别处。那时的胡安西又会有怎样的一颗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