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秋水,河的流-社会
河流,神秘而冷漠,自顾自地在农田和城市中穿行、远去,对它灌溉的土地、养育的生命毫不动容。它是人间烟火的功臣,是各部落民族颂歌中的“母亲”,但是与种子和火不同的是,这位“母亲”从来没有体温。
人类,一种陆生的、群居的、喜好安定的生物,一定很早就发现了自己与河流之间的隔阂。他们赞颂河流,同时对它敬而远之。天知道那浑浊的水流下隐藏着怎样的蛟龙和鬼魅?它不眠不休地奔流是去往何方?带着怎样的用意?……抛开神话和幻想回到现实,人们心知肚明:河流是没有任何用意的,它的无动于衷,有着反生命的寒冷。
所以孔丘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所以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空间的匀速变幻与时间的永恒流逝之间的奇妙统一,使河流成了时间的最好喻体。
倾心于河流即倾心于死亡,倾心于死亡则预示着疯狂。
巴西人罗萨写了一篇小说《河的第三条岸》,故事讲的是:一位父亲,忽然造了一艘小船漂荡在河上再也不回家,数十年过去,他一直在河上从未上岸,人们都以为他疯了,或者拥有先知般的智慧,但是无论如何,他的存在让人不安。河只有此岸和彼岸,第三条岸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它就是河流本身。这条虚幻的岸代表着永远的放逐。当儿子许诺接替父亲继续漂流在河上时,父亲闻言向他划过船来,儿子忽然在极度恐惧中落荒而逃。
法国人福柯研究人类疯癫的历史,也明确了水域与疯癫长期以来,不仅在欧洲人的梦幻中,也在现实中相互联系着。人们真的会把精神错乱者送上愚人船,驱逐到河流中去。城镇不欢迎他们,他们只有流浪。
中国文学中有没有河流与疯癫的主题呢?有。乐府古辞《箜篌引》歌曰:“公勿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相传来源于朝鲜,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堕河而死,妻遂援箜篌而作此歌。不料这短短的十六字古辞后来却极受文人青睐,包括李白、李贺在内的一大票诗人纷纷复写了这一主题。在雍容端正、未知生焉知死的中华文化中,《公勿渡河》是一朵险恶而悲怆的奇葩。河流又一次展示了它不可抗拒的魔力,那是未知的命运、幽暗的死亡对任何一个活人的诱惑。
不知道狂夫为何渡河,便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断了与安稳现世之间的缆绳,堕入河流中去。
他人的疯癫是煌煌巨烛,映照着自我内心隐秘的角落。一个人对于他自己,是一个危险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