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参照物是爱-情感
父亲七十大寿的时候,妹妹打电话来说,哥,回来看看吧,人到七十古来稀,他还能有几个这样的寿诞呢?他握着听筒,沉默半晌,还是委婉地回绝了妹妹:我也想回去啊,可真不巧,公司正好有一个很重要的谈判,少了我不行啊。妹妹没再说什么,怔了半天,挂了电话。
他那天是有一个谈判,可没有重要到少了他不行的程度。那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借口。他不想回去才是真话。
离家十年了,算起来,他回家的次数竟然不超过三次,就因为当年父亲那狠狠的一巴掌。
那年他第三次参加高考落榜,回头闷闷地跟父亲说,他想出去打工,不想再复读了。父亲听完就朝他扬起了手,说,我算看穿你了,山庄的狗上不了大市场,没出息的人就是没出息,算我白白供了你!一掌下去,他的左半脸立即起了紫红的五根印子。那五根紫红色的指印也由此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在他的印象里,那不是父亲第一次打他了,可哪一次也没有那一次留给他的伤害深。那一次,父亲伤的是他的自尊。
就在被父亲打过一巴掌的第二天,他收拾起行囊,同挥泪如雨的母亲告别。父亲那时还在外面干活,他省了同他的最后一次正面交锋。十年里,他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建筑工地。从小工到大工,从大工到包工头,然后有了自己的公司。他用自己的行动,给了父亲一个狠狠的还击。谁说那条通向大学的独木桥才是唯一的出路?其间,他回过两次家,都是为了母亲。一次是母亲六十大寿,一次是因为母亲生病住院。也许父亲早就忘记了那致命的一巴掌,见他回家,就忙着去水库的网箱里抓鱼,满院子追着鸡跑。“自己养的,新鲜。”父亲有些激动,又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他把父亲的所为当做是父亲对自己当年那一巴掌的补偿。饭桌上,除了频频向母亲祝福敬酒,对父亲,他还是没有多少话。
再次打电话让他回家,是在父亲七十寿诞过了半年的时候。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他接了。刚把听筒放到耳边,就听到母亲的啜泣声:山山,你回来看看他吧,他的日子,不多了……他的心无端地向着冰冷坠落。父亲的身体不是一向很硬朗的么?像他的脾气一样。在他记忆里,父亲很少生病。可那次,病魔似乎把平素积攒的所有能量都用来对付那位再也无力对抗它的老人了。恶性肿瘤,竟然像疯长的野草一样,散满了他整个胸部。
他再也没有力量同父亲对抗,同自己对抗。匆匆交代一下,他就抛下身后的一切,星夜驱车赶回去。在家乡县城的医院里,他看到了那个让他在心里怨了十年恨了十年的人。素洁的被子底下,父亲已瘦成一棵枯树。脸上的笑,却在他进门的那一刻,像菊花一般绽放。
那是他的生命中最短暂又最漫长的一段日子。短暂是因为死神正把生命的汁液一点一点地从父亲的身上抽离。漫长是因为整日整夜的疼痛让父亲有着生不如死的痛苦。他渴望时间停下来,把父亲永远地留住,他又渴望时间快一点滑过去,父亲再不必忍受那样的剧痛。可他,除了强装笑颜,什么也无法替父亲做。回忆,在那段日子里,成了父亲最好的良药。从他呱呱落地,到蹒跚学步,从他第一次逃学到他离家出走,一桩桩,一件件,那么粗糙的父亲,竟然把那些日子里的细节记得那么清楚。父亲说,自己这一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他十九岁那年抬手把他打出家,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他六岁那年他背着他睡了一个月。是的,他六岁那年,因为调皮上树掏鸟窝,结果从树上摔下来,掉到蒺藜窝里,背上、屁股上被摔得血赤呼啦。整整一个月,他不敢躺着睡,也不愿意趴在床上睡。那一个月里,他就是趴在父亲的背上睡的,还得让父亲来回走动着晃悠着……小子,你可知道,那一个月下来后,你老子的背就弯了,以后就再也直不了喽……他知道,父亲是在努力逗他开心。他扭过头,害怕眼窝里的泪落到父亲手上。
也许是受了父亲的启发,那一夜,父亲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呻吟不断,镇痛剂、安眠药都不起作用时,他忽然想起自己曾在父亲的背上安然睡过一个月。他拉住父亲的手:爸,你趴到我背上来吧,看看能不能减轻疼痛。父亲竟然真的听话。他弯下腰来,把父亲轻轻驮到了自己的背上。那个曾经壮得山一样的父亲,如今已像一片轻轻的叶子了,突出的瘦骨,硌得他的肉微微地疼。趴在他背上的父亲,却似乎找到了最安全舒适的港湾,竟然奇迹般不再呻吟。他睡着了。
他就那样子,弯着腰,曲着腿,轻轻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保持着让父亲最舒适的姿势,半小时,一小时,两小时……他的腰酸了,腿也渐渐麻了,额上豆粒儿一样的汗珠伴着大颗大颗的泪一齐滴落下来,可他不愿意停下来,生怕一停,就惊醒了父亲此生唯一一个酣梦……
爱,原来是需要爱来当参照物的,年少时自己看不到父亲的爱,是因为那时他自己根本就不会爱。如今,他懂了,爱,竟是这样一个甜蜜与疼痛交织的过程,那个这样爱了他一生的人,却要从此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