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守之间-成长视窗
民国时期,中央研究院院长傅斯年欲延请著名语言学家李方桂担任民族研究所所长一职,李坚辞不出,傅再三诚邀,李方桂最后说:“愚以为,第一流的人才应当做学问,第二流的人才应当做教师,第三流的人才应当去做官。”傅斯年听罢抚掌大笑:“我只是第三流人才。”
另一个例子是胡适。在答复国民政府拟请他出任行政院长的电报时,他只用了短短五个字:“干不了,谢谢。”言简意明,尽显风流。当年在北大,反对白话文的黄侃曾讥笑倡导白话文的胡适,并举例说文言文的优势之一就是发电报比白话文省钱,胡适的这封电报,无意中不失为白话文洗雪了一段沉冤。
老子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李、胡二位先生可谓有自知之明。人之自知,一则知己身之能与不能,二则知出处之合与不合。故老子又云:“知其荣,守其辱。知其雄,守其雌。”知与守,是人生的两种处世状态,是一对相对相克而又相辅相成的辩证概念,它提醒着我们,在匆匆奔波急急行走的生命过程中,既要处处厕身红尘,点燃激情,冲刺梦想的彼岸,又要时时仰望星空,拷问本我,回归简朴的初衷。
知与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世态度和人生哲学,如泾渭之分明,如河汉之隔绝。知是积极进取,守是淡泊处世。知是激情释放,守是理性回归。知是孜孜以求,守是默默向隅。知是进,守是退。知是航向,守是港湾。知是昂然奋然慨然,守是恬然安然怡然。知是勇士情怀,守是隐者胸襟。知是儒学要义,守是道家风骨。知是抱负,守是底线。知是“神于天”的理想主义,守是“圣于地”的现实主义。知者踊跃以扬名、慷慨以就义,守者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知者积极进取,守者无为不争。知者如水,奔腾不息,守者如山,虚静自持。知者动,守者静。
黑格尔说过:一个民族,既需要有人脚踏实地,也需要有人仰望星空。一个人的生命态度,也是这两种情怀的交集。知守之间无界限,一如天与地的自然交汇、山与水的和谐存在。知是推动进步的力量,守是阻止滑坡的堤坝。知是守的跃升,守是知的基石。若一味知而无守,则陷于盲然,任有凌云壮志,折沉之危境隐然相伴。若一味守而无知,则失于茫然,哪堪消极落寞,颓唐之老境飘然而至。因此,绝对的知不存在,绝对的守也不存在。若一味知,则近于狂,近于妄,近于迷失。一味守,则陷于痴,陷于伪,陷于矫情。无知,虽寿多,终属无益也。无守,虽业广,无以为继也。
故曰:有知无守,不知其可也。有守无知,知其不可也。无知无守,其不可知也。
知知守,知进退,是以自知之明和生命反思为先决条件的。这是人类所面对的永恒课题,答卷高悬,亘古如此。老子盛称:“自知者明”,柏拉图呼吁:“认识你自己”,西塞罗叹息:“每个人都对自己了解最少”,康德追问:“我能认识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可以期望什么?人是什么?”蒙田反思:“我知道什么?”苏格拉底坦承:“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一无所知。”更为形象的是帕斯卡尔的那段著名描述:“我不知道是谁把我安置到世界上来的,也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我自己又是什么?我对一切事物都处于一种可怕的愚昧无知之中。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我的感官是什么?我的灵魂是什么?以致我自己的那一部分是什么——那一部分在思想着我的话,它对一切,也对它自己进行思考,而它对自身之不了解一点也不亚于对其他事物。我看到整个宇宙被可怜的空间包围了,我发现自己被附着在那个广袤无限的领域的一角,而我又不知道我何以这一点而不是别一点,也不知道何以使得我生存的这一小点要把我固定在这一点上,而不是先我而往的全部永恒与继我而来的全部永恒的另一点上。我看见的只是各个方面的无穷,它把我包围得像个原子,又像个仅仅昙花一现就一去不返的影子。我所明了的全部,就是我很快就会死亡,然而最无知又正是我所无法逃避的死亡本身。
“正像我不知道从何处来,我同样也不知道我往何处去;我仅仅知道离开这个世界时,我就要永远地或者是化为乌有,或者是落到一位愤怒的上帝手中,而并不知道这两种状况哪一种应该是我永恒的部分。这就是我的情形,它充满了脆弱和不确定。”
人是一棵思想着的芦苇,这棵芦苇一端连着微观至于虚无的世界,一端连着宏观至于浩渺的天地。知以探索未知,守以遏止贪婪。知以改造世界,守以省思主观。“自然界最脆弱”的芦苇,正是由于搭乘了思想之舟、张扬起知守风帆,才能在时间的河流上破浪前行,潇洒到如今。
知守既需要一份智慧,也需要一份洒脱、一份真诚。知不是喊出来的,守不是扮出来的。历史上那些以“虚静自守”、“遁迹山林”标榜的隐士,可谓“守”的典范了,但陆游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这种机关算尽、恐人不知的做派,去真实远矣。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渔夫与富翁沙滩对话的故事。渔夫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在沙滩上晒太阳,同样在沙滩上晒太阳的富翁认为他太懒惰,应该继续苦挣苦做,拼命攒钱购船买网扩大经营。渔夫问:“那有什么好处呢?”富翁说:“那时你就可以像我一样旅游休闲,躺在沙滩上晒太阳了。”渔夫反问:“那你说我现在是在干什么呢?”
人生的道路上,我们也许要经常问一下自己:有没有出发很久,却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知守之间,是一重高妙境界,那里自有别样天地、别样人间、别样情怀。有金戈铁马,也有淡烟流水,有鼓声震,也有画屏幽。更重要的是,在那里,我们也许比较清楚:我是谁?我去哪里?我要做什么?我应该怎么做?
——答案尽在知守间。